為什麼慶祝加拿大150歲生日?

文|蘇東悅

加拿大沒有核心身份認同,沒有主流社會。加拿大總理小杜在去年在接受《紐約時 報》記者採訪時,就明確地為加拿大開放的文化價值定性。如果是這樣,加拿大迎來 150年的國慶日慶典,要慶祝的是什麼?

每年7月1日是加拿大國慶日。國慶日集中在大城市,一般有煙花表演,有戶外音樂 樂、美食。在加拿大天氣最美的夏天舉行的慶典,是本地居民、家庭、遊客、國際留 學生都很期待的一個大派對。今年是第150個生日,自然是大慶。聯邦政府專項拔款 舉辦慶典,各主要城市都有公共活動,可以見到手持小紙國旗的大人小孩,有人臉上 貼加拿大日彩繪、有人穿著大紅T恤,上面印有加拿大的紅楓葉,陽光下一片熱鬧向 榮的景象。

對於一些新移民和老僑來說,加拿大在慶祝什麼?一位認識不久的朋友蹙眉道,每個 國家都有國慶日,加拿大自然也應有,沒有稀奇呀。我另一位新朋友則說,慶祝的當 然是加拿大特色文化,但他說不清楚是什麼。他知道加拿大不是一個民族國家,情況 有別於中國、歐盟、印度等國家。但他無法理解加拿大與美國、澳大利亞、新西蘭等 移民國家的區別。他說,這些國家都是需要移民來增加他們的人口及勞動力,經濟才 能發展。他又說,我們新移民關心的是吃飯謀生工作家庭房子孩子教育,在這些事情 上,這些國家都差不多。

其實這沒有標準答案。即使是本地土生土長的加拿大人,也不一定很清楚。加拿大廣 播公司CBC隨機採訪國民這個問題,每人給出的說法也各異。加拿大並不是一個簡單 容易理解的國家。作為移民、在加拿大或者即將到加拿大生活的華人,你的看法是怎 麽樣?在國慶節期間來思考這個話題,我覺得有這個必要。因為從這個問題切入,可 以讓人更深入到加拿大國土的歷史和現在、以及我們個人在這個座標裏的現實考量。

大概每位華人移民原因均不一樣,但相信多數人看好加拿大的安全感、教育好、穩定、自由。這些模糊的感覺,會不會就是國家特質、是國慶的理由呢?如果是,那你認為加拿大的這些特質是一成不變的嗎?果不是一成不變,那麽加拿大是怎樣走到這一步的?未來是否還會繼續下去?會不會突然變樣,影響到我們的生活夢想?

小杜的加拿大沒有核心身份認同,沒有主流社會,那是一張白紙嗎?小杜補充解釋說 ,加拿大擁有的是:「一系列的共同價值,即開放、尊重、同情、願意勤奮工作、互 相支持,為了公平和正義。」但這些普世價值,不是每個西方國家都應有的嗎?這顯 然不是加拿大特有的價值,似乎說了等於沒說。

如果加拿大沒有一個特定成型的國家身分,但那不等同於否認加拿大的國家認同了 嗎?假如我是個印度人,我們印度人是文明古國的後代,我們都喜歡看印度電影( Bollywood),哭得稀里嘩啦,我們說印度語,信奎师那(Krishna),鄰國巴基斯坦 與我們不同,他們是穆斯林。這就是身份認同的一種例子表述。以這種身分認同為基 礎,我們印度人都是同胞,不管是天涯海角,大家共同努力,讓國家傲立於世界之 林。如果沒有一個主流的身份來凝聚國民的共識,印度那麽多民族,國家可能就要分 崩離析了。加拿大總理不怕嗎?

我發現身邊有的朋友喜歡用自己移民前的國家經驗和理解、去投射和慶用在加拿大。這會造成一些誤讀。對「國家」這個詞的理解,不同國家有所不同。在一般的民族國家裏,國家就是維護這個民族利益的實體。大中華文化圈裏,國家的概念更加緊密,國就是一個大的家,國人就是大家庭成員。加拿大人所理解的國家,是什麼樣的呢? 它可以是一經濟單位,是一個文化邊界,是一個法律邊界、是一個政治邊界。國家就是一條虛擬的線,通過大家人共同認可,界定一片區域來,在這個區域裏可以獨立地進行任何現代社會所需要的活動。國家在這裏,更側重於一種物理概念。

但即使在美國、澳大利亞等非民族國家裏,仍是需要有一個形而上的概念。也即是國 家精神,一種凝聚力,公認的精神力量。以美國為例,美國人在川普總統的「讓美國 再次偉大起來」的口號裏面,國家主義被大大提高。美國的國家精神,可以追溯到喬 治·華盛頓等開國元勳他們的社會理想,即人生而平等,區別於英國等老牌歐洲帝國的 等級社會;美國的精神,還包括西部開發時代的拓荒者膽識,包括相信通過努力就可 實現美好生活的美國夢。

有沒有一個加拿大夢?沒有。加拿大與美國非常不同。加拿大歷史僅150年,獨立之 前,加拿大是大英帝國的一部分,是美國獨立戰爭中失敗的英方退守北方,與本地的 法國殖民者共同締造出來的一個擁有廣袤土地的「烏合」社會。1867年,加拿大宣布 成立聯邦(conferderation),正式立國。成立的時候,加拿大究竟是基於一種什麼的國 家精神來立國,一開始似乎就不明確。

請注意翻譯給華人讀者帶來的理解偏差。加拿大國慶日,在官方的英文表述裏面,是 指紀念聯邦的成立(celebration of conferderation),裏面也沒有提一個「國」( nation)字。我們中文稱之為國慶日,但英文叫做Canada Day,加拿大日,裏面亦未 有「國」字。愛國主義這個英文詞 patrioticism,從詞根的意思,是指父親,父親象徵 土地,patrioticism即熱愛這片熱土的意思,裏面也沒有現代國家(nation)的概念。 這些詞與現代國家(nation)是不同的。nation這個詞,讓人聯想到國家力量、利益, 讓人聯想到軍隊、政府、法庭等國家構成基本元素。早在小杜之前,加拿大就甚少突 出「國」字。因為坊間中文翻譯的緣故,我們把conferderation, Canada Day, patrioticism都譯成國家,於是,講華語與講英語的人對加拿大的國家聯想就有些許偏 差。後者的國之概念比較淡薄一些。

我們談國家的時候,其實真正關心的是我們作為普通人與國家的關係。我們都知道一 種流行說法,就是美國是大溶爐,大家溶在一起共同實現美國夢。好像作為美國人, 就應該服從於美國夢這個國家的信條,才能共榮。融爐決定了個人與國家某種順服的 關係。在加拿大,個人與國家的關係是怎樣的呢?

没有核心身份認同,沒有主流社會。如果按照民族國家的標準,這樣的話聽起來似乎 是在自我貶損;但實際上,卻暗示出一種獨特的國民與國家的關係。當國家沒有核心 身分認同,那普通的加拿大就可以自由地選擇自己的身分認同,不用再搞什麼身分政 治(identity politics);當國家沒有一個主流社會,那個人就可以自由地選擇自己想要的 生活價值。也就是說,國家不會強加給新來者一種價值。再進一步分析,這種表述實 際上是把國家的定義掏空了,把國民推到台前。這句話的主要受益者,當然包括加拿 大的少數族裔,包括華人。這話給予他們力量和信心。

小杜提出一個許多人都不熟悉的名詞來概括他的話,稱加拿大為世界上首個「後民族 國家」(post-national state)。在歷史上,一戰後美國的威爾遜總統提出民族國家概 念,導致世界民族運動的興起,許多國家都以民族為單位宣布獨立。小杜所說的後民 族國家,並非否定民族國家,而超越了民族國家的極限,進入一個更新的時代。我覺 得歐盟其實也可以看作是「後民族國家」,歐盟成立,國境線在一定程度上就相當於 作廢了。但不管怎樣,加拿大與歐盟的許多情況都不一樣,所以確實是絕無僅有的。

我在2004年移民來加,那時候經常聽見新移民談「融入」(integration)這個詞, 「融入」暗示著新移民是外來文化,需要學習主流文化,才能成為加拿大人。現在這 個詞已經是一個問題詞彙了。既然沒有主流社會,還談什麼融入呀?否定了文化的等 級貴賤,新移民,老移民,亞洲人、歐洲人、原住民都平等了,於是在溫哥華的城市 廣場上,經常見到華人新移民拿話筒大聲唱著中文歌曲,跳廣場舞。這在泰國、歐洲 國家、甚至在美國的唐人街以外都很少見。

小杜的加拿大,與英國和美國的現狀形成鮮明對比。英美帶頭興起保守國家主義潮流,樹立國家壁壘保護主義,排擠移民。法國、荷蘭的極右勢力,都在膨脹。在這種潮流下,加拿大則堅定其包容姿態,堅定移民的信心。小杜講這番話的時候是在紐約,向全世界廣播,好像有一個目的,就是要提升加拿大的軟實力,吸引更多高素質的人才來加拿大。

加拿大150年的國慶。加拿大沒有美國那樣有凝聚力的國家精神表述,加拿大有什麼 可以慶祝的?在英國BBC的一談話節目中,幾位嘉賓一致認為:加拿大最值得慶祝的 ,恰恰就是加拿大沒有核心國家身份認同這種事實。這是個悖論,沒有核心國家身份 認同,就是加拿大的國家身份認同,就是加拿大的國家精神。我們稱之為多元文化主 義(multiculturalism)。相信絕大多數新移民都喜歡這個詞。但美國人則笑話加拿大人, 稱多元文化主義是一種烏托邦主義,其實就是你說不出來你有什麼國家文化特點,所 以就冠這個名,實際上就是你講不出一個所以然。但其實,這恰恰就是加拿大的一種 優勢。加拿大人不是因為國家有什麼而感到自豪,而是因為沒有國家自豪感、而感到 自豪。這是一種沒有定型的國家身份狀態,加拿大擁抱這種狀態,這就是加拿大最大 的國家特色。

加拿大國家的形態是什麼?如果說一個國家都有相對固定的特色,比如英國,他們喜 歡喝下午茶,男人的理想狀態是紳士風度,說話顯得很有教養,英國還有一個沒有實 權的女王,給人談資。按照這種特色區分國家的話,加拿大至少有五個截然不同的 「國家」組成:大西洋省份,大平原內陸,面向亞洲的西部,魁北克的法語區,北部 因紐特人及一些原住民區域。這些不同的地區,都擁有很不同文化特徵,語言也不盡 相同。借用孫中山對晚清的批評說法,加拿大真的是一盤散沙。但我更喜歡另一位當 代西方學者的比喻,他認為加拿大整個國家就是一個大賓館。

加拿大這種特色是世界上獨特無二的。世界上多民族國家多的是,但總有一個主流。 加拿大則不然。加拿大有意識地,避免讓一種文化成為主宰。這種做法,在世界上絕 無僅有。多元文化主義作為政策,在澳大利亞、新西蘭都是沒有的。在加拿大,你越是擁護多元文化,即越發顯得愛國;在美國是相反的,你越發提倡各文化平等主義, 你越不愛國,會受到川普擁護者的唾駡。多元文化主義,其實就是定義了加拿大這個國家與個人的關係,這種關係是獨特的,不同於美國及澳大利亞。所以,美國、澳大利亞社會的種族問題比加拿大突出。新西蘭比較太平,那是因為國家小,事情小,種族問題不突出。加拿大的多元文化主義,在今天的最大受益者之一,就是新移民。

為什麼加拿大要弱化國家身份概念,把國民個人身份放在台前?是不是加拿大一直都 想著優待我們移民呢?如果你有經過加拿大的入籍考試,課本上會講到,加拿大歷史 上有講法語的人與講英語的人需要求同存異,於是必需沿用兩種文化共存的政策。事 實上,文化衝突貫穿了加拿大的歷史。早期法語區與英語區的矛盾,有的學者認為是 階級矛盾,講法語多為藍領,講英語多為中產,也有人認為是新教與天主教的矛盾。 加拿大能否利用一個國家定義,把這些截然不同的文化整合成為一支文化呢?有困難 ,但更困難的是:原住民的問題。

渥太華月前宣布撥款來慶祝150年生日,許多國際遊客都想來加拿大旅遊,許多居民 都想著準備穿什麼衣服去街上走走。此時,一些原住民則組織了幾次去國會山的抗 議。為什麼要抗議呢?你說加拿大150歲了,但實際上,原住民早在這片土地上居住 ,考古證據指示接近1萬年。說加拿大150年,就是抹殺掉原住民的歷史。再說,這過 去的150年,正是原住民的災難史,《印第安法案》、針對原住民的住宿學校( residential school),試圖在文化上滅絕原住民,使用他們的土地。不鳴冤就算了, 何以慶祝?

原住民的問題,是加拿大歷史上的軟肋。加拿大的國際形象,有如小杜所說,是公平 與正義,但其歷史上有公平與正義嗎?暫不說住宿學校裏對原住民小孩的身心暴力,

就說大溫哥華地區寸土寸金的土地。這裏原來是屬於Coast Salish這個第一民族的土 地。早期的殖民者來這裏開發,但因種種原因並末與原住民簽合約,所以理論上仍是 原住民的土地。對於我們在這裏買房子,一位激進的原住民(Lawrence Yuxweluptun) 藝術家曾在去年的一次演講中說:我是房東,你們都是房客。在座的幾百個本地文化 人,沒人敢出聲。所以,加拿大沒有足夠的底氣,高調地頌唱國家的名義。於是政府 以軟的手法來處理。小杜在國慶前有表示,理解這些人的不滿,也接受對國慶的不同 態度。在國慶當天,他明確指出,加拿大這片土地的歷史遠不止150年。他的姿態, 顯示出他與強硬的川普截然不同的政治智慧。於是有人提出加拿大「150+」的說法。 這個小小加號,顯示了加拿大對於公平正義的細節追求。

近二十年來的加拿大新移民,可以說是得益於上述的國內政治環境歷史交錯中形成的 一個寬鬆環境。對於不少新移民來說,覺得加拿大似乎天經地義就是這個樣子的。但 真的是這樣的嗎?美國的開國總統華盛頓,開宗明義就提出一個新誕生的國家藍圖, 規劃出美國憲法沿用至今。但加拿大不同,加拿大的開國者,並非一開始就說好搞一 個開放的社會。加拿大歷史上是個種族歧視嚴重的國家,19世紀末到西部建鐵路的華 人先僑最清楚。他們為這個國家付出血汗生命的貢獻,結果得不到謝謝,而是「事情 幹完啦,你走吧;不然,交50元人頭稅!」加拿大是在1971年10月8日,小杜的父親 ,時任總理宣佈實施多元文化主義的政策。這在世界上是首例。多元文化主義在1988 年成為法律。與美國那種非常堅固的國家價值來比,加拿大的開明政治政策,並非久 遠,是否牢固?

我採訪過60年代初從香港移民來加的朱靄信(Jim Wong-chu),他是一個攝影家和詩 人,也是一個華人權益積極人士。從他五十幾年的生活經歷,可以體會到他常有的一 種危機感。他肯定加拿大的進步,但認為威脅華人的勢力是一直存在的。在適當的時 機,就會暴露出來。西方社會並不是只會變得更好,不會變得更壞。對於美國一些少 數族裔的新移民來講,川普時代代替奧巴馬時代,就是社會的倒退。

1907年9月8日,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平靜的溫哥華的唐人街,突然遭到一幫集會的 白人的龔擊。短短幾十分鐘的打砸搶,繁忙的上海巷慘象一片。鬧事的白人這樣做, 是因為他們認為華人搶了他們的飯碗。今天,有不少本地人認為華人炒房子,害得他 們買不起房。不論今天的事實孰是孰非,這種針對性的態度應該警惕。歷史上的猶太 人被迫害,最初也是由一些看似不太起眼的指責慢慢擴大。為什麼一些新移民沒有危 機感?更有甚者,對於川普那些排外反移民的言論煽動起來的白人至上主義,有些華 裔新移民仍支持他,以為他所代表的力量只是反穆斯林,不反華人。有位華埠權益人 士對我說,可能是這些人長期生活在華人圈子裏,理解的種族矛盾與實際有些距離, 只看圈內信息,極限了看待大形勢的眼光。

我不太同意那位人士的看法。我覺得新移民會用更加敏感的眼光去觀察這個社會。我 覺得這是因為加拿大多元文化政策的一個副作用:助長了自我封閉。多元政策,對於 一些新移民來說,意味著我就不用去管外面的世界啦,他們不來干涉我。我就管好自 己吃飯謀生工作家庭房子孩子教育。外面的事情,與我無關。

除了要應付簡單的入籍考試,新移民並不需要去熟悉加拿大的歷史,不需要參與政 治。你可以什麼公共事務都不參與,大隱於市。這就造成了一些新移民並不瞭解他們 在加拿大所享受到自由與安全的基礎。甚至,有的移民作為這些開放政策的受益者, 去反對這些政策。一些新移民這種過份的安全自信,我覺得是值得反思的。

有多少人聽說過鄭天華?他是加國首位華裔國會議員。他曾帶領一幫弟兄參加二戰, 代表加拿大出徵亞洲戰場。此舉為加國華人在佔後爭取到了選舉權,華人開始翻身。 所謂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我作為新移民享受到平等權利,那絕不是天賦人權,從天 上掉下來,而是因為先僑人為鋪好。我於是有責任去瞭解歷史、尊重歷史、去感恩、 更需要有行動去做點什麼。朱靄信說:加拿大寬鬆的政治環境,不是人家主動給你的 ,是爭取來的。不爭取則會失去。感覺像是逆水行舟。

多元文化,需要公眾的參與與奉行才能成為事實。也就是說,這些政策的實施方法, 不是強制性,而是靠每個國民在公共領域的互動。一個國民享受安全與自由的權利, 就像是硬幣的兩面,他是需要有一定的公共義務的。不聞不問公共事務是短視。我在 多倫多大學讀書的時候,學校安排了個機會與加拿大前多元文化部长陈卓愉喝早茶。 他說,多元文化主義包括兩部分,第一部分是移民保持原有的文化,第二部分是將這 種文化拿到公共的地方,與其他的文化交流共享。前面一部分,誰都能做到,對於第 二部分,不少人都沒有這種意識去做。如果大家只管自己家裏的事情,不關心公共社 區,不聞不問。長久以往,多元文化就會變樣,新移民從多元文化獲得的那些權利與 自由,也就會變樣。

許多華人新移民都是積極上進的傑出人士,但我覺得有些人對於公共這個概念的理解 不是很多。我定期在溫哥華美術館工作,經常有人問我,這難道不是政府的嗎?我說 不是,那是私人的?我說也不是,這是公共的。問者面帶困惑,覺得公共這個詞即熟 悉又陌生,似乎知道又不全然,於是不知道怎樣再問下去。公共是一個現代社會才有 的概念,在傳統社會裏是沒有的。舉個例子。2011年,溫哥華發生冰球騷亂,因為球 隊在總決賽中失敗,一些球迷或街人在市中心打砸搶泄憤。第二天早上,許多市民不 堪這些行為,自發地清掃狼藉的街道。這就是一個公共的事例。如果你剛好住在附近 而且有時間,你會參與嗎?大夥的事實都由別人做,我什麼都不做,那多不好意思 呀。「各家自掃門前雪」,在加拿大不合時宜。現代社會,個人利益與公共利益是結 合依存的。公共,應該是頭腦裏常有的一根神經。在加拿大講愛國的做法,就是愛公 共,用行動為自己生活的小社區做點小小的貢獻。150年的國慶,就是為了讓人愛國 ,愛公共社區。而愛公共社區,就是鞏固多元文化,鞏固我們自身的利益。

2017年的加拿大日,藍天白雲,不熱不冷,空氣清新。陽光曬在身上,暖暖有按摩的 感覺。溫哥華的水岸邊,有韓國女孩在拍照,美國佬在吃冰激淋,南美人、華人、不 同膚色的人,他們休閒地欣賞美景。不遠處的舞台上有樂隊的鼓點節拍傳來。旁邊的 墨西哥餐車,漂來午餐的味道。水上飛機轟轟響,掠過水面起飛了,飛越高山森林。 這種景象就是「後民族國家」的樣子嗎?真美好。但會不會太過美好,「後民族國 家」作為一個概念,會有烏托邦的成分呢?在學術上,民族被視為一種社會建構,並 非天設地造,更多時候是一種政治需求下的想像共同體。但在普通人中,有多少人會 這樣想呢?

採訪小杜的《紐約時報》記者指出「後民族國家」是很激進的說法。《溫哥華太陽 報》則有文章批評「後民族國家」的提法。文章認為這種國家方向對於少數族裔最有 利,但有危險,尤其是在國家安全及主權方面。比如在溫哥華,政府沒有提供足夠的 保護措施,導致國際遊資大量進入溫哥華,房價因此暴漲,使本地工薪階層無法安 家。對我來說,我更關心的是加拿大是不是真的不會強加給新移民一種核心身份認同 ,真的會去掉主流社會的意識。《溫哥華太陽報》的文章雖沒有提出要保護「主流社 會」,但字裏行間的「主流社會」的意識是可以意會到的。「後民族國家」是一種政 治理想,與事肯定有距離。我不願意像犬儒主義者那樣去構想政治家的動機並完全否 定政治家的遠見。我相信,理想的提出會改變社會能量的方向,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會 改變事實。加拿大與美國的不同,就說明了這一點。

在小杜的學術化言辭裏,加拿大的國家很虛心,幾乎到了不存在的地步。把主動權交給了普通國民。這其實是對國民提出更高的要求,他們有更大的個人責任來維護加拿大這種寬鬆的開放的環境。這些要求,實際上就是上文提到的、小杜被人忽略的補充解釋:「開放、尊重、同情、願意勤奮地去做事情、互相支持,為了公平和正義。」 小杜的政治措詞很考究,他不說加拿大「應該有」,而是說加拿大「共享」上述的價 值。表述中避免了要求的語氣,但其實他心裏就是希望你這樣做,是一種委婉的鞭 策。如果將他這句話簡化為行動指南的話,我覺得就是積極參與公共社區。

不這樣做會有後果嗎?國慶日這種和諧寬容的景象,在太陽底下顯得很安穩,似乎一 成不變。溫哥華的路人總是顯很和藹斯文。但是,在特定情況下,他們也會莫名其妙 地打砸搶。加拿大這種寬鬆的環境,不會永遠不變的。作為少數族裔,不得不有危機 感。

多元政策,就像是一個過份客氣的主人,歡迎你到他家來住,他不多說些要求,因為 他假設你知道該怎樣做。你和主人是平等的關係嗎,擁有同樣的安全感嗎?在小杜的 政治藍圖裏,答案是肯定的。但現實上呢?主人會不會哪天突然翻臉不認人?在這家 人開生日派對的時候,確實要想一想自己與這家人的關係,不要想當然,要想著怎樣 才能處理得更好。

說了這麽多,今年的加拿大日,我走上街頭,就是為了慶祝加拿大沒有主流社會。我 感到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