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哥華的汽車圖騰

car-totem有一天,貴人遞給我保時捷跑車鑰匙,借我過把癮。在提不起速度的溫哥華市中心街道車流中行駛,它像一頭有脾氣卻不能發作的野牛。在我左右都是油光錚亮的新車,但偏偏我正前方是一輛非常舊款的豐田花冠(Corolla),暗淡蒼白的車身、生硬的造型、了無生趣地橫在我眼前,擋去我飛馳的宏心壯志。我不耐煩地朝它翻白眼,卻在不經意間見到了高聳入天的汽車圖騰。

1980年,溫哥華長大的Marcus Bowcott在卑詩省一家拖船公司工作。在工作中,他經常見到大批被淘汰的汽車被運往廢品工廠。他就在想:這些車是如何從慾望對象變成廢物的?在2015年,他的思考成為了一件公共藝術品。

這件作品將5輛小汽車疊加焊接在一起,汽車自上而下從大到小,款式從新到舊,最上面是90年代的通用汽車Tran Am跑車。Marcus把它們安放到一棵8米高的杉樹粗大樹杆頂端。這作品現被安裝在溫哥華市中心福溪(False Creek)附近繁忙馬路中間的綠色小三角地。這件藝術品名字是Tran Am Totem,我把它稱為汽車圖騰。

這些凌空的汽車高高在上,俯視著周圍穿梭的同類。保時捷也不及其壯觀,看來還是藝術更高。地面上車輛從它旁邊經過,就是對汽車圖騰的膜拜,印證社會的物質追求,堅定飛龍騰達的志氣。可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Marcus用的車全是報廢車廠的免費捐贈。如果單為了頌揚物質價值觀,他為何不選2015年新豪華車?

有一個概念叫做「計劃報廢」(planned obsolescence),說的是生產廠家在生產過程中故意限制產品的壽命,或者故意讓其過時,促使消費者不得不購買更新換代的產品。這種做法在各個生產行業都極為普遍,精致的手機今年買兩年後就過時了,從高新科技產業最易看出這種規律。但如果沒有計劃報廢,一款產品怎麼用都不會壞,那就沒人買新東西了,那就沒有市場和經濟發展了。汽車本來的自然壽命要比市場給予的更長,但計劃報廢提早把汽車送進了垃圾場。由於生產者與消費者的信息不對稱,許多消費者只是責備自己:為什麼我總趕不上形勢?

Marcus很直觀地把「計劃報廢」的副作用表現出來。他的圖騰看上去高大上,但用的是廢棄汽車,強調了消費品成為大量垃圾的現實,這就是資源不必要的浪費。一輛汽車疊在另一輛上面,一輛比一輛大,這是消費慾望隨著產品更新不斷膨脹;而且這種疊加似乎永無止境之勢。把汽車放在加西最普遍見到的杉樹樹杆頂端,那是真觀地表現這種浪費對於自然環境的壓力 。杉樹同時還提醒開車人,100多年前這裏沒有馬路;這裏是一片與史丹利公園一樣鬱鬱蔥蔥的杉樹林,希望開車人對環境要有敬意。

趁著紅燈的停頓,我仰望端詳汽車圖騰。其實,這5輛車作為代步工具的基本功能並無差別,或許只是消費文化把四輪工具浪漫化了,引導我們用過快的心陳代謝去感受世界。如果去除「計劃報廢」,我眼前的這輛舊式豐田車就是社會自然發展的常態,我借來兜風的保時捷,卻是環境資源透支的非正常產物。

社會經濟邏輯就是這麽奇怪,正常與非正常在大眾的社會認知中剛好是倒過來的。但不管道理在何方,此時此刻保時捷踩油門加速的快感才是真實。我嗖的一聲超過那輛花冠車,側眼見到花冠車司機平靜地看了我一眼,仍舊不緊不慢地和汽車圖騰一起消失在我的觀後鏡中。

爵士的自由精神

在這個不冷不熱的夏天傍晚,溫哥華的「時尚劇院」(Vogue Theatre)不大不小的空間裏座無虛席。大家的眼光集中在舞台上鋼琴前,一位扎著蓬鬆頭發的女士,十指快如閃電地在鍵盤上疾走。旁邊的鼓手,叮叮噹噹也如狂風驟雨。她的手指太快,以至於無法坐著彈,身體自然地半站著。密集音符排山倒海,將觀眾呼吸之間的空隙霎時填滿,心室也像被一團迅速化學反應的空氣塞滿,像漲滿的氣球。在滿溢的緊繃的身體極限感受中,神經和思想完全作廢,能做的只是目瞪口呆;能感知的只有太陽穴的脈搏,以及比脈搏快很多倍的節奏和旋律。這不是搖滾,而是爵士。這是上原廣美(Hiromi Uehara)。

screen-shot-2016-09-12-at-3-06-35-am溫哥華國際爵士音樂節每年的夏天定期在溫市中心及多個表演場所舉行,為期都是10天左右。今年,包括上原廣美在內的多達1,800名音樂家參與300多場演出。露天免費演出,黑壓壓人羣,收費劇院外排長龍買票,票價不菲。以溫哥華區區60萬的人口基數,這些數字說明爵士音樂在這裏大紅大紫。爵士何以如此受推崇?在亞洲,爵士似乎沒有熱度,但為何又偏偏是個亞洲人,成為溫哥華爵士的焦點之一?坐在我旁邊的女士住卑詩內陸,專程開車4個小時來聽上原廣美,晚上11點結束後再4小時回家。或許從上原廣美身上,可以看出一些門道。

上原廣美出場前,熱場的是一個較舒慢平滑的本地爵士樂隊,主唱是位舉止優雅的白人女士。令人想起咖啡店,甚至想起了30年代的老上海那種個人擺搖起舞的爵士樂。在那個摩登時代,上海引領亞洲的現代文化,爵士樂是這種現代化的重要標誌。燈紅酒綠中,被譽為「爵士樂之父」的Louis Armstrong也到上海來吹小號,或許還吹過《夜上海》,直至美夢一朝斷,爵士風在那裏不再標韻。

從那裏起,爵士樂幾經轉變,音樂家不斷拓展爵士樂的界限及種類。定義模糊的爵士樂可容納許多不同元素:1930年代舞蹈韻律的爵士,1950年代音樂家的自由爵士,再到1970年代搖滾味道的爵士。不管哪種爵士,其核心都是「即興」演奏。因為爵士樂的這種自由機制,給了這種僅有百年歷史的藝術形式以無窮的生命力。

上原廣美出場了!萬眾期待。她穿著, 與她搭檔的是來自紐約、曾獲得格萊美提名的六弦低音吉它手Anthony Jackson和來自英國倫敦、進入鼓手名人堂的鼓手Simon Phillips。他們一落席演奏就是高潮,不容分說地把觀眾的音樂感知帶到沸點。

有人說上原廣美搞怪。她1979年出生在日本,從6歲開始就學古典鋼琴,按照要求中規中矩、一字一眼地把每個古典音符彈準,以音樂天才被人發現。20歲時她去了波士頓音樂學院學習,就走向一個不羈的方向。她演出時不著黑色長袍,卻穿著街道服裝;有時彈著彈著,她就直立起來;有時還會隨意用手撩撥大鋼琴背後的琴弦;當Simon在台上獨奏表演時,她竟然在台上漫步,全然不把舞台的正規舉止當回事;她在大鋼琴上方放了一個電子琴(keyboard),有時左手彈鋼琴鍵盤,右手同時彈電子琴;她還會帶一條健身房的白毛巾上台,用來擦汗。她完全隨心所欲,完全沈浸在自己的音樂極樂世界。

在我看來,這就是忠於藝術的真實,就是自由。她會作曲,但每次表演,她都讓位於演奏時此時此刻的心情,與Simon進行即興配合,渾然天成。Simon說:「她和我在台上就是在即時玩貓與老鼠的遊戲。」Jackson流暢的低音吉它,在鼓點與鋼琴的配合中當柔順濟。他說,「音樂是無限的。」

爵士樂隊的即興表演,通常是音樂家的自娛自樂,有時不一定好看。但像上原廣美與Simon玩弄到這種排山倒海的程度,則讓人無法不瞠目結舌。當然,上原廣美間或也會演奏一段似水流年的舒緩獨奏,讓觀眾靜聽浪漫,瞭解她豐富的才藝。當一個人對一門藝術嫺熟到如此程度,那種迸發出來的自由非常迷人,鄰座的女士非常同意我的看法。

上原廣美拿過話筒,用日本口音的英語向觀眾說:我愛溫哥華!一位觀眾大聲喊,溫哥華愛你!我想,全球化的文化不再分你我,音樂是最容易國際化的藝術形式之一。上原廣美一反西方人所想像的日本女性傳統形象,或許也是一個原因,使她受到溫哥華這個追求自由年輕城市的歡迎,因為她體現了爵士的自由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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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中国功夫变成当代艺术

Musee des Beaux-Arts de Montreal, Montreal, Canada. 语言,是不认真的(insincere),是说一套做一套的(hypocrite);肢体运动才是纯粹的真实的表达。图片引自gxo.com

Lily Eng是谁?她是多伦多的当代舞蹈艺术家。她的舞蹈不是通俗的优美的舞台造型,而是偏向于观念艺术的舞蹈。她早年是个中国功夫的专家,她后来把中国功夫的招式变成了她自创的舞蹈。说是她的舞蹈,其实更确切的说法应该是“肢体运动”(Body Movement),因为她的动作是随机性的,是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而非以取悦观众,以好看为目的。之所以要写她的舞蹈,就是因为她这个观念有意思。

Eng最出名的表演可能是她在德国卡赛尔文献展6(Documenta 6,1977年9月)的表演了。她和当时大名鼎鼎的Joseph Beuys(即发明“社会雕塑”(social sculpture)的那个法国人)合作。肢体动作是表演的中心。此外,有一段视频,是Eng在一个无人的商场通道上的表演。Eng有一次在多伦多表演的时候,她设计的动作是从艺术馆的台阶上滚下来。正在表演中,保安人员误会了,以为出了意外,上前帮忙,结果被Eng给骂了一顿。Eng的视频是按照时间的先后顺序来播放的。她有时候是一个人表演,有时候是和合作者一起表演。譬如有一段视频,她和另外两名男生三个人一起对打,不是一对二,而是一对一对一,即是三个人都互为敌手。另一段视频即是她自创的“功夫舞蹈”(我暂用这个词来概括她的既功夫又舞蹈、或者既不功夫又不像舞蹈的身体动作)。是她挨在一个砖墙的墙角,就在那点方寸掣肘之地,她开始比划她的功夫舞蹈。明明在砖墙的前方有一片空地,她就是不过去,就是将自己蜗居在角落里。

Museum of Modern Art, Palazzo dei Diamanti, Ferrara, Italy. 墙角的舞蹈。图片引用自www.gxo.com

2) 身体动作是大学问。Eng的兴趣就是去探究这些学问。有人写过一篇文章叫做The Spirit of Failure《失败的精神》,其中一句话被引用到Eng身上:语言,是不认真的(insincere),是说一套做一套的(hypocrite);肢体运动是纯粹的真正的表达。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但对我来说,这句话启发了我,我要找一天,不说话也不听别人说话,我就观察人们在日常中的肢体运动。我会隔着封闭的玻璃窗看街上的行人,我会站在面包店的橱窗外,看面包师傅的烤面包的动作,收钱的动作,和他身边的女同事调情的动作。把语言剔除掉,把重点放在动作本身,用新的视觉去了解平常的世界,应该很有意思。我要回到婴儿时代。那时候,我匍匐前进,我不懂得说话也听不懂大人们嘴唇一张一合发出来的古怪的声响;我能做的,就是看我身边的人的肢体,然后就明白他们是什么意思。那样的世界很纯粹,很简单,又很真实。肢体运动,包含着很多可读的丰富内容,难怪Eng说她在研究肢体动作。1) Eng说,我的动作与别人相反,我将自己极限起来,然后在极限中进行运动,从中我体会到自由的痛快。她用了一句概括这种观念:“给我一英寸,我给你一个世界。”我不知道别人对些怎么看,我对这种说法很感兴趣。这种说法稀释并改变了我对她第一印象的不安感。我觉得在她“作茧自缚”是有道理的,我能体会到她在有限制的空间里的运动,确实有一种浓缩的自由,一种带着镣铐跳舞的深层次的自在和从容。这可以延伸到一种态度的哲学,我感觉我学到了一些东西。我觉得她的动作,进入了我的血液,让我有一种拥抱不完美的世界的冲动。

对于Eng来说,她跳功夫舞蹈的心理状态,应该属于我上面想像中的最后的最自由的那一种,但又不像我那样的全无章法。我真羡慕她,可以那么自由。不过,这自由涉及到美感的问题。Eng并没有谈这个话题,因为在当代艺术界,有没有美感是比较次要的。但从她的话语中可以看出她对这个问题的态度。她说,“传统的舞蹈,你要跳得完美,而我不在乎。我是不断地跳,把自己跳得精疲力竭,我不断地流汗。”(她在座谈会上指着自己的额角说)

关注流浪汉的艺术家

麦克(Michael Frannas),六十出头的艺术家,南加勒比海岛国出生,少年时期移民加拿大至今,自六十年代以来一直从事艺术创作,现工作生活于加拿大东部海岸城市Halifax,创作的同时兼任当地一家艺术院校教职。因为麦克在我工作的艺术画廊做驻地创作,我采访了麦克。

麦克认为艺术与生活不应该有界限,这点不奇怪,我接触过的大部分的艺术家都这么说。但麦克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很固执地实践这一理论。比如说,他光天白日下搬一张椅子到行人拥挤的街区上坐着,什么事也不做,就这么一直坐着,从天亮到天黑,直到警察过去找他问话。

有路人问他,“你是从事什么工作的?” 他就给他们说他所做过的各种具体事情,“但是,”他说:“我从不提起我是艺术家。因为,一旦我说出艺术家的身份,普通人就本能地和我保持了距离。他们就会认为,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做的事情都是出于艺术的目的。” 马克又说:“其实人与人都是一样的,不应该有这样的隔阂。艺术不应该拒人于门外,人们也不应该拒绝艺术。”

麦克还给我讲另外一个例子。Halifax市中心有一个地方叫“比萨角落”(PISSA CORNER)。这个地方通常被认为是全市治安最乱的地方,但又是晚上人气最旺的地方,因为晚上大部分商业街区都已关门,只有这里开着。经常有学生及晚上出来找乐的人经常聚集在这里。有一天晚上,麦克一个人来到这里,坐下来,面对着一个墙角,低着头,慢慢地吃着比萨饼。“我专心致志地吃(mind my pissa).” 马克说,他完全不在乎周围的哄闹以及随时会发生的治安事件。

他的意思是要观察这个环境,对他来说,个人的体验,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别人的成见。不在意别人的体验,不在意别人怎么说。在这个吵吵闹闹的地方,他独特地存在着。

马克又谈了他的另一种做法。加拿大西部城市卡尔加里是比较有钱的城市,集中着许多石油公司。有这么一家石油公司,其总部大楼前面是一个小公园,属于公司所有。公园里鸟语花香,但没有人光顾。毕竟是私家地方,闲人无权享用。有一天,麦克来了。他每天都到小公园里闲坐,坐到了第三天,大楼里面出来一个保安,问他在干什么。

卡尔加里的一家私人公园

麦克给我解释说:我要看看权力的界限在哪里;探究公共的空间和私人的空间的关系。于是警察来了,说:“先生,这是私人的地方,你要么离开,要么去警察所。” 麦克于是走出来了。马克问警察:“这门外面的人行道是不是私人地方?”警察说不是。
“那好。我不进去,我站在这门口。”
保安不愿意,说“你不能站在这里。”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想你站在这里。”
于是麦克说:“好。那我走就是。”
马克说走,但却没有离开。他反复地在大楼口的人行道上来回地踱步。
这回保守和警察都拿他没办法了。
“这人行道不是私人的,我有权在这上面走吧。”
警察说,“你当然可以这么做。”
保安面色不悦,却也无计可施。

我:你是按照不同的情景来重新定义空间。在他们的情景里,你是个怪异的人。你做正常人的做法。
麦克:什么是正常?他们建了这么漂亮的公园,却不让平常人进去行走,这正常吗?这么漂亮的地方,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我走我的路,不妨碍他人,为什么就不正常呢?
我:你走路不妨碍他人,但却是异乎寻常的,自然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以为你要图谋不轨,或者当你是精神有问题的人。那你就这样走着,不觉得无聊吗?你都做了些什么事?
麦克:在公园里,我帮一个拾破烂的人整理他的物品,把塑料瓶的归一类,把有用的又归一类。我觉得这很有意思。

麦克似乎对什么人都感兴趣。他给我说另一件事。

纽约地铁里的无家可归者。

可是,麦克也不是随便地同情穷人的。麦克就是这样喜欢体味不同人的生活状态。麦克对这人的态度很赞赏。他觉这个人拥有自由,因为他无所牵挂。他很想改变我对无家可归者的偏见。

有一回,麦克正在街上走着,突然有人对他说,“先生,我真的好饿,给我点钱买吃的吧”。麦克:“你骗我”。“我没有”,对方说。“你在骗我”。麦克又很肯定地说。对方还是说没有。“那好,你跟我来”。麦克把这人带到一个餐馆。餐馆不让他们进去,因为这个人衣着太破太不雅观,餐饮怕影响了生意。去了第二家餐馆,这一家给进了。坐下来,麦克帮他点了菜。菜上来了,放在这个人的面前。这人拿起刀叉,但下不了手。过了几分钟,他终于他放弃了,垂了头。眼泪流了下来。然后,突然起身就走了。

我说,他恨你?

麦克:他更恨他自己。

(*注:因为那个人欺骗麦克说饿了要钱,但被揭穿了。)

我:从你的这些做法来看,似乎挺左的。我有种感觉,好像加拿大的艺术家在政治上多数偏左派,不知对不对?

麦克想了想,说:艺术家是这样的。我们现时的潮流是右派的,所以,艺术家偏左。但是,以后哪一天风向变了,潮流偏左了,那么,艺术家就会偏右了。

我:哈哈,就是要对着干?

麦克挺认真地说:艺术家总是站在反对派的角色来审视社会。纽约地铁里的无家可归者。

如何简单地理解后现代主义

许多人都会讲后现代主义,但对这个术语却不甚了解。这也难怪,后现代主义的内涵很大、涉及面广,并不能简单地下定义。要讲清楚其中的逻辑并不是简单的事情。学术上关于后现代主义的论说不少,但由于太学术化,不少读者并不想读这些书。于是,我想尝试把后现代主义通俗化,将我的一点见解与读者分享,有兴趣的你就随便看看吧。

首先必需声明,后现代主义是一个西方的术语,对其阐述最透彻的作家之一是詹姆森(Fredric Jameson),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读他写《后现代主义,后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在中国,后现代主义这个术语在坊间被误用,意指比现代主义更加现代,是现代主义的递进。这种理解或许已获得普通的认同,但显然很片面。我要解释的后现代主义,是指它的本义,是一种文化艺术思潮。了解这个本义能帮助我们更清楚地认识国内的和国际的文化现象。不少人认为后现代主义仅属于那些追求先锋艺术的艺术家,实则不然。活在当今多元文化的现代人,都自觉或不自觉地,或多或少地受到这种思潮的影响,做出有后现代特征的行为。

后现代主义是继现代主义之后,与之并存的一种艺术化思考系统与行为特征。要解释后现代主义必需先说一说现代主义。现代主义是很好理解的。从欧洲十七世纪的启蒙运动(Enlightenment)开始,随着科学在欧洲日新月异的发展,现代主义也随之诞生。蒸气机的发明了,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的出现等等,现代科学发展起来促进了社会的现代化大变革:在政治上促进了法国早期资产阶级革命的启蒙思想家的诞生,如洛克、卢梭等人;在经济上,促进了资本主义大规模地向全世界开拓新殖民地;在文化艺术上,则是形成了现代主义。现代主义的高锋期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其特征表现在几个方面:

首先,现代主义的倡导者认为,人类社会是呈线性向前发展的:从愚暖走向文明,从落后走向先进。决定这股发展的力量,是科学技术的昌明发展。许多社会学家和艺术家都认同技术决定论(Technological Determinism)。他们赞美技术带来的巨大的社会变革。譬如,英国的工业革命,大大地提高了生产效率。艺术家以及建筑师对于新技术的热爱达到了最高峰(他们当时还没有预见到技术所带来的负面效应)。巴黎艾裴尔铁塔的建成,就是源于这种热情;前苏联艺术家塔特林(Vladimir Tatlin)“第三国际纪念工程”的设计蓝图则是另外一个好例子。

从这些现代艺术建筑的设计中可以看出,现代主义艺术家的共性,就是对传统艺术的背叛。打破旧的单一的艺术语言,取代之的是全新的艺术表现形式:马提斯的野善派,毕加索的立体主义,蒙德里安(Piet Mondrian)的抽象主义等等。他们反对写实,他们强调的是艺术的形式(Form),而不是内容。随着弗洛依德的心理分析学说和爱因思坦的相对论的出现,艺术家的现代思想受到很大的冲击。对于人类社会环境的全新认识,艺术家们的艺术出现了很大的变化。譬如达利最出名的那副画,就是描写时间空间的相对性,同时又把梦境当成画的主题,认为梦是比现代更为真实的东西,就是弗洛依德的最主要观点之一。

本来,现代主义似乎已经说明一切了:我们的社会不是在不断的发展吗?我们生活水平不是在不断地进步吗?艺术已经发展到了抽象的地步,还有什么能比抽象画更为深层次了呢?后现代主义是如何在现代主义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呢?

我所理解的后现代主义,形成于两次世界大战之后。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改变了世界格局,同时更说明了一个问题:人类社会并不是线性地向前发展的。技术的进步,把人类的生活变得更美好,但同时,技术的进步,也能够造成人类社会的退步。两次世界大战的灾难可以说是与技术的进步有关的。技术的进步造就了先进的武器,结果让人类社会生灵涂炭。除此之外,技术的进步、现代化的生产,需要对能源市场进行竞争,也是造成欧洲各列强之间大战的原因之一。现代化还造成了其他许多的社会问题,如失业,贫穷、经济危机,不一而足。二战之后,西方文化开始反省自身,在政治经济的层面的反省自然引起了对现代主义的反省,后现代主义随着这些反省而随渐出现。

然而,二战之后,现代主义并没有消亡。现代主义仍在不断的加大,上海新建的摩天楼,杜拜(Dubai)豪华宾馆,这些都是现代主义思潮的体现。因为现代化,虽然存在着种种的问题,但是,人类社会并有代替它的其他选择。二战后,不管是资本主义阵营,还是社会主义阵营,都在搞现代化。虽然技术进步会造成更大的灾难,但是先进的武器仍然在不断地被制造出来。但是,二战后的人们,与二战前不同,他们知道怀疑现代化,虽然无法停止现代化的方向,但是,至少他们不再完全相信现代化的光明前景,这点怀疑,促成了后现代主义的产生。后现代主义可以理解为包裹在现代主义之外的一层皮,其内里仍然是现代主义,而外部是后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既拥护现代主义,同时又是反现代主义的,是对现代主义的怀疑。因为后现代主义的内核仍然是现代主义,所以也可以说,后现代主义是一种自我怀疑,自我审视。

对现代主义的思想体系进行怀疑,后现代主义提供了一套不同于现代主义的思考方式。那么,具体的不同在哪里呢?这是一个很大的话题,我只提及其中的一小部分,让读者有个大概的印象。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就是现代主义相信大叙事(Meta-narrative),而后现代主义将其推翻。大叙事是一种认识论,认为社会有一种固定的形态和目标,我们可以通过一些科学文化体系来解释所有的社会现象及社会规律,这些体系包括科学技术,医学,心理分析学等等,当然也包括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说。后现代主义则认为,社会是复杂多变的,没有一种固定的形态,不可能完全解释清楚。科学理论能解释一切的自然规律吗?马克思的理论、洛克的理论,就能解释人类社会的规律吗?

现代主义的一个代表人物苗卡儿,说“我思故我在”,是相当理性地认为人类不断地向前进步。孙中山先生的“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者则倡逆者则亡”,都是表达一种不断前进的意识,激励着人们不断地寻求真理。但是到了后现代主义者手中,对于这些格言式的警句,他们会觉得挺可笑。“对与错”“好与坏”其实并不那么简单。在西方,人们把现代主义称为“旧时好时光”(good old days),那时候,人们知道什么是道德什么是不道德,对错很明显,社会价值很清晰。但是,后现代主义者则不再相信这些结构性的论调了。后现代主义的世界里,要说清楚一件事情都是不容易的,对错是非比较模糊,要下一个社会结论是很困难的事情。

后现代主义的另一个特征,是对一切权威的怀疑。在维多利亚时代,如果有科学家发明了一件东西,有社会学家发明了一种理论,那么人们就鹜信不疑。医院、学术机构等,很少受到大众的质疑。然而,后现代主义的人们则不迷信权威。在前期的资本主义社会,高等教育还是比较稀缺的资源,知识的落差,强化了权威的阶层的权威。在后现代社会里,高等教育已不再神圣,准入很低。大部分老百姓都获得高等教育。知识不再是区分权威阶层的因素了。进入互联网时代之后,知识就更加大众化了,文化艺术上的结构等级,自然就被打破了。

后现代主义喜欢把权威与非权威同等看待。譬如说,在上世纪初,西方的文化学者把文化分成“高雅文化”和“通俗文化”,前者指油画、芭蕾舞、歌剧、交响乐等,后者指电视节目、电影、通俗书刊等。前者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精英才能欣赏,后者则是受大众传媒影响的被动接受信息的社会大多数。但是,六十年代之后在美国兴起的波普艺术,则否定这两者的界限。有的文化学者提出了社会共造(social construction)的文化概念。这是概念强调文化的形成是自下而上,而不是现代主义者认为的自上而下的。自上而下,即是精英主义:精英主义者,引领社会潮流,大众就跟进。社会共造则认为文化的形成来自于社会上不同的个体,他们都在各自的层次影响着文化的演变,文化是不断地在变化着的。爵士乐、HIP-HOP等等,就是例子。这些艺术形式本来只在黑人社区中流行,被上流上社所不齿,但后来渐渐形成了主流文化。

蒙德里安的现代主义作品,被挪用到时装台上。这是一个后现代主义的好例子。蒙的作品的几何形体,曾是象征现代主义语境里的艺术里内本质,而在后现代的T型台上,他的作品却只是所见即所得,无非就是一件服装装饰罢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因此,后现代主义也可以理解成一种消灭阶级的平等思想。作为一个钢琴师,用后现代的眼光来看,没有理由看低一个K厅歌手。这种逻辑,在现代主义的语境里是不可能成立的,但在后现代主义的语境里,却屡见不鲜。

后现代主义还有另一个特征,称为多元主义(Pluralism)。这也是很积极的。多元主义意味着宽容。后现代主义的艺术家认为,艺术品放在艺术展上展出后,观众如何看待同一件艺术品是因人而异,很不相同的,而且很可能与艺术家的本意相差甚远。如果按照传统的艺术观念,这则意味着作品的沟通出问题了。但后现代主义者认为这是正常现象:人的文化艺术思考,没有必要追求相同。相反,不同的思考才令社会更加精彩。

后现代主义很包容。我认为这种思潮是从美国出现的。因为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居住在一起,于是会出现了许多不同的文化冲突,而后现代主义则是承认这种不同的存在,并尊重这种差异性。大一统、思想高度统一,是反后现代主义的。

后现代主义注重“表面”,他们相信“所见则是所得”,这与现代主义是完全相反的。我们大多数人都认为,一件文化产品或文化现象有两层意思,表面的意思和内在的象征的意思。简单地说,这种看法就是所谓的结构主义,是现代主义的产物。后现代主义的近义词则是后结构主义,即是说,对结构主义进行推翻。文化产品或现象不再是分为表面的和内里,而只是一个整体。这一层概念的实用性在日常生活中并不强,但在当代艺术中却尤其重要。在以前,我们分析一件艺术作品,总要分析形式的美,以及思想意义。在后结构主义时代,我们不再执着于那一深层的意义了。我们不把作品分为两为表象和意义个层面,我们不再相信深层的思想意义了,所以并不把作品看得那么严重和严肃……

未完待续

东东

2006年5月21日

康德美学的几个简单解释

我们知道康德是个生活在十八世纪的德国人。十八世纪是个什么年代?那是欧洲启蒙运动的时代。这个时代的关键词,可以说是理性(ration)和推理(reason)。那个时代,艺术界与科学界的人开始讨论美。艺术史家Winckelmann 说古典美是最伟大的美,而科学界则尝试用实验来论证美。康德也来凑热闹。但他与别人不同的是,他是个哲学家。他将这些讨论变成一个哲学领域,即所谓的美学。那么,康德美学里到底说了些什么?

 首先,康德说:美,是主观的,不是客观的。这是康德针对当时的科学界的说法。这是很好理解,年轻人觉得有破洞的牛仔裤好看,年长者则皱眉头。所以说, 美,在于观察者的感受,不在于事物本身。康德说,称某物很美是一种“品味判断”(Judgment of taste)。注意,是一种判断,也即是一种心理感受,所以是不能用科学来证明的。能讲明对与错的,就不是美的判断。比如,说这个球是圈的,那个桌子是方的。这是可以用物理来证明对错的说法,这些说法就不是美的判断,不属于审美。

这里请注意,康德的哲学涉及到方法论,这也是为什么他的哲学影响这么深远的原因之一。方法论,即是说,他教给后人看待问题的方法。所以,关于康德提出来的观点,我们通常可以去尝试如何应用到我们的实际生活中。所以,在提起康德的观点后,我们就要问,这可以有什么指导作用吗?

 康德说来说去,无非是强调说美不在于事物本身,而在于主观判断,这有什么意义呢?我见过有的书这么去应用:某人说某个东西很美,那么,做为听者,你大可不必去分析他说的那个东西究竟是有什么内在的美的因素,而是可以分析这个说话人的社会身份。因为这个说话的人说的是某物,实际上说明的是他自己。举个例子:麦克说,“我觉得巴赫的音乐很美。”麦克实际上是在想像他自己是欧洲上流社会的一员。彼得说“我很喜欢好莱坞电影。”实际上,他是表明了他作为个人、对于强大的美国的流行文化(抺杀边缘文化)的无能为力的抵制,只好认可它,欣赏它。

 康德又说了,对美的判断,不需要逻辑,不需要知识。若需要,那就不是美的判断。比如我说:“我眼前的这枝玫瑰很美丽。” 这是美的判断。如果我说,“世界上所有的玫瑰都漂亮。”对不起,这不是美学了。因为第二句话里的“美”是逻辑推理的结果(从个别玫瑰推理到所有的玫瑰,这个过程是逻辑的),同时还需要知识(知道世界上有不同品种的玫瑰)。觉得某个事物很美,你不一定需要了解或者理解这个事物,甚至对于不存在的事物,你也可以觉得它很美。比如说,你做了个梦,梦里面的建在云端上的小村庄很美。

 按照上述这个标准,在日常生活中,绝大多数的、我们以为是在作美的判断的话,实际上并不是纯粹的美的判断。

 康德另一个很重要的观点,就是:美没有目的性(purposelessness),与利益无关。康德说,我们审美,并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实际上的好处,并非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也无关乎他人的利益。我举个例子:我们说那匹马很美,并不是因为我们想从它那里得到什么好处才这么说的。如果是为了某种利益目的而说这话,那就不是在审美。所以说,只有建立在这种没有利益关利的基础上,才能说是在审美。

 这个观点又有什么意义呢?康德认为,我们日常生活中,几乎所有的判断的都与自身的利益目的有关。唯独美的判断是与利益无关的。我又得举个例子:我们说那这个茶很难喝,我们的目的是想要更好喝的茶。这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判断,喜欢与不喜欢之间,总是以个人利益为主要原因的,但美就不是这样。正是这种与利益的无关性,让美有别于其他的判断。美是完全自由的,是没有限制的。康德认为,理性、推理,这些在十八世纪的欧洲相当时髦的理念,是受到一定限制的。因为推理是有目的,都是为了证明某个东西;只有美的感受,是不受到约束。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谈康德对美的感受的具体描述了。我们为什么会感到某东西很美,并因此感到愉悦呢?康德说了两点。一,因为审美不受限于知识,不受限于逻辑,不受限于我们的躯体,甚至不受限于我们的良心,所以,我们可以感到美是一种没有尽头的,没有界限的,无边无际的愉悦感受。二,美的感受来自于我们的智力思维(intellectual),也来自于我们的本能感官(sensual),美产生于这两者的交界处。怎么说呢?我们做数学题,全凭智力,不需要感官;我们跑步,需要感官,不需要多少智力思维。既需要智力,又需要感官的,而且是自由地不受限制地,这两者的交汇点,就产生了美。

 这几个观点是最简化的解释,实际上康德所说的当然要复杂得多,而且这上面几点也不是康德美学的全部。康德另外的观点还有很多,比如美具有普遍性(universality):他认为美是无界限的,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这也就是说,他认为美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

 康德美学说的一方面,人们如何去理解诠释他又是另一方面。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尤其是将其应用到其他学术领域,问题就变得复杂了。比如说,康德的美学与艺术的关系。这就值得深一些的分析了。譬如说,他认为美是不受限制的,而艺术,尤其是他那个时代的艺术,却是有成规,有限制的。他应该不赞同艺术就是美。但是,他的理论却仍是对艺术有所影响的,譬如美不分等级等等。这说来就话长了。

有限制的自由才能出好艺术

这种观点与我们的艺术常识相反。纯艺术,就是天马行空,是没有限制地让艺术思维自由地翱翔。为什么限制反而会出好艺术。Gabriel的经历,是一个真正自由的艺术家的写照。他游走于世界各地,收集各种不同的音乐元素,然后自由地组合,这就是他的风格。喜欢他的听众很多,都认可他这种方式。所以,他做的音乐可以说是很少受到限制的。以他的地位,是选择出版商而不是出版商选择他,所在,他的艺术创作不大受资本运作的影响。这么自由的音乐艺术家说这样的话,自然会引起艺术圈的重视。

西方艺术史的发展过程就是不断地打破限制。从中世纪的艺术到文艺复兴,艺术打破宗教的枷锁,到了十九世纪中下期,在欧洲的艺术中心法国,艺术渐渐打破了官方沙龙(Salon)的掌控,新的流派得以发展起来。二十世纪初的毕加索,大大地打破了艺术的常规,再到后来的达达主义以及观念艺术,这些现代先锋艺术(Avant-Garde)将艺术的自由无限延伸到极致。艺术,打骨子里就是反常规,反约束的。

Peter Gabriel说,艺术家在一定的限制框架内,才能够做出精确(precision)的作品。对他来说,约束是他自己给自己加的。这是他的一个重要的观点。对于他的说法,倒是有不少艺术家都表示赞同,认为他说得很好,尤其是做音乐的艺术家。

加拿大艺术家思考西方的繁荣与非洲的落后

手舞大刀的尼日利亚人

七十年代有一本出名的书,书名叫做All That is solid melts into air。这名话我暂把它译为“所有坚固的东西终将化为云烟”。这句话其实来自于马克思的《共产主义宣言》,引申的意思大概是:虽然资本主义看似固惹金汤,但其末日终将到来。马克(Mark Boulos)这位加拿大的艺术将其视频作品取名为《All That is solid melts into air》,用意是很明白的了。该作品是多伦多Nuit Blanche艺术节的一件参展作品,很受观注。我感兴趣的是他的作品如何出表现政治诉求。

    这个展览包括两个纪录片, 一个是关于尼日利亚反西方的武装组织, 另一个是芝加哥股票交易所内繁忙的交易景象。 这两个视频被面对面放在同一个展厅里,同时播放。观众同时看到的是两个截然不同世界。

    尼日利亚的视频内容, 是由艺术家在这个盛产石油的国度拍摄的。 画面上是一些手提凶器的黑人, 对着镜头说,他们反对西方石油公司掠夺他们的土地, 他们走上武装对抗的道路完全是被迫的。 “我们不是天生的杀人者, 是社会把我们变成这样的。 ” 其中一个黑人武装分子如是说。 “我要杀白人,” 另一个光着身子的黑人扬言道。相比之下,芝加哥的交易所的画面则是大部分人都熟悉的景象:热闹的交易员忙碌地做着各种手势,大屏幕的电视屏显示着股票的走势。

    对于加拿大人来说,这一作品受关注是很可理解的。播放一段纪录片,片中的人说要杀死白人,这能不引起关注吗?在作品众多的艺术节上,能够吸引眼球是挺重要的。也就是说,这作品第一眼看上去就比较吸引人,让本来是走马观花的人驻脚。接下来,这个作品是否真的有意思呢?

    艺术家在接受采访时说, 他的目的之一, 就是要打破人们对纪录片的惯性思维。纪录片对大部分人来说, 就是真实的内容的呈现。这两个视频, 如果单独地看, 都会觉得很真实。但是, 当这两个都同样真实的视频被放在一起时, 这种真实性就被打破了。我对此的理解是这样的:

    交易所是资本主义最为平常的场景, 人们对此都已习以为常, 相信这是很正常的社会经济活动, 是真切的。但是, 从尼日利亚的武装的视频里可以看到, 这些面露凶光, 手里拿着枪的人, 说的同样是真实的内容: 西方的石油公司在他们国家的开采石油, 使他们失去了土地, 没了生计的依靠。他们说, 那我们不拿起枪来自卫, 我们能做什么? 这就反衬了资本主义的非真实性:美国交易所以及许许多多的经济活动, 造成了许许多多一般人联想不到的问题。把这些联想不到的问题摆出来,那么, 这种习以为常的经济活动的合理性就值得怀疑了。这边厢是交易所的场景,那边厢是与反西方经济掠夺的事实,放在一起的时候, 看似天经地义的事情, 就变得很不天经地义, 变得很诡异, 甚至变得很狰狞了。

    纪录片的真实性值得怀疑, 主要是来自于选择性的纪录。也就是说, 导演总是选择一些符合制作者或拍摄者角度的事物进入画面, 而矛盾性的声音则有意避开。这种选择性当然是很主观的。 没有纪录片不带个人主观意志。作为观众, 如果知道这些极限性, 对纪录片怀疑性地观看,就会更加理性地认识我们所处的世界,尤其是资本主义大众媒体掩盖性的报道。我想这就是这一艺术作品所起到的作用吧,也就是为什么马克在后来的采访中说:“我就是有意引起人们对纪录片的真实性的怀疑。”

    在采访中,马克还提到,他要打破电影拍摄手法的惯常时空概念。电影的时空感, 来自于时间, 地点的同步性, 才能够给观众一种仿若置身于真实场景的感觉。但是, 在这一作品里, 两个视频是既同步又不同步:同步的是同时开始播放同时结束;不同步的是完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 内容恰好完全相反, 这是就是打破了电影的时空观念。

    在我看来, 这种打破不是随便为了打破而打破, 不是做做当代艺术的样子。其实,这两段视频的内容其实可以理解为错位的同步, 模糊的同步。也就是说,虽然不在同一个时间点, 但是, 观众可以感受到他们都是同时发生的, 他们是互为因果的,他们合起来构成了更为完整的故事。在表面形式上,这两段视频的时间地点是不同步, 可在观者的内心里,这两段视频是一体的,是完整的,所以是同步的。这种处于同步与不同步的临界状态,挑战了观者的思维惯性,使这一作品值得回味。

从这件作品中可以看出,艺术家想表达的政治诉求的方法,除了在内容层面上的直接表达外,还有另外更重要的一层,就是对形式进行解构及批判。这里说的形式,就是指纪录片、电影这些我们都熟悉的大众媒介的信息传播方式。艺术家把这些方式打破:他用两个视频代替电影的一个视频,以矛盾性代替一致性。也就是说,他从形式上把电影的虚拟真实(时空同步性)打破, 代之为一种更割裂性的表现形式,其结果就是打破了虚幻,代之为更真切的真实。

为何当代艺术不美?

 谈艺术上的美,我们可以从意大利文艺复兴开始。那时候人文开始复兴,非宗教题材开始入画。艺术家开始关注人体本身,他们关注比例,强调完美性。单点透视原理,这些都是一种完美的概念。美,成为了艺术的代名词。直至十九世纪末,现代化在技术上的和社会上渐渐地影响欧洲的传统艺术。视觉上的美渐渐为现代派的较为抽象的艺术表现方式所代替。

中国把fine art 叫做“美术”,其中这个”美”字,就说明了美的重要性。中国的艺术院校都称为“美术学院”,简称“美院”。在许多情况下,一谈到艺术,一般人脑子里面都有一种印象,就是审美。相比之下,西方当代艺术的形式与“审美”并没太大的关系。你去逛逛当代艺术馆,能得到所谓的“美的熏陶”吗? 这是不大可能的。当代艺术,往往是不美的东西。如果看上去很美,那往往被归入商业艺术,而不是当代纯艺术了。当代艺术与传统艺术不同,前者侧重于观念,视觉并不是最终的目的,而后者则重视视觉上的愉悦。

 美的艺术,在西方,什么时候竟变成了一种犯禁的界域,让有些人爱美的艺术又不敢轻易表现出来?

以下是我个人的看法:美,带来的是愉悦。而作为西方学术来说,以愉悦为目的太大众化,似乎不能登高等学府的殿堂。学术,就是思考。以感官的满足为目的东西,学术价值不高。这种价值趋向,让学术和精英文化有意避开美的东西。举个例子,时装,挺漂亮吧。在职业学校可以讲时装的课,但在综合性的大学,排名前列的学校,是不会开这样的课的,即使有,那可能是分析时装史以及背后发映的社会理论社会心理。

排斥美的东西,马克思主义的影响也是一个源头。马克思把文化都阶级化了,认为“资本主义”文化的精彩的东西无非来用来迷惑民众的。他称之为false consciousness。后来德国的法兰克服学派,他们都是一些后马克思学者(即继承马的一些学说框架)进一步解构资本主义的文化的欺诈性。资本主义文化中迷人的一面,对他们来说,就是有效实施意识形态的手段。这些迷人的方面当然包括属于精英文化的艺术了。现今的 西方学术,笼统来讲还是偏左派的,后马学派的影响犹在,这也是当今西方精英文化远离美的一个原因。

美,是挺迷人的。我宁可相信美可以拯救世界。我喜欢美的视觉作品,美的音乐,喜欢苹果电脑。审美才是硬道理啊。这是我的个人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