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存在吗?

每一分每一秒,世界都在不停地变化:仇恨、欢愉、怨毒、平和、野蛮、仁爱……飞快地消失在每一天的时光里。发生过的事情,善亦罢恶亦罢,统统被现代快速的时间稀释,在偌大纷杂的世界地域之间被拉长缩短扭曲,最终变得亦真亦假,不再真实。最终的真实,只存于最近距离的地方,只存于现在的瞬间。钟表上的时间刻度停留的那一秒,才是绝对的真实。

在我长大的过程中,大是大非,高尚与卑鄙,黑白分明地盟刻在我的心头。我会一触即发地把放在至高道德的高度,审视着周遭低矮的一切,我曾经作伟人状,摇头感叹时局变迁、人心不古。把不幸归咎于环境与世俗。后来,我懂得了:我所紧紧抱住的道德,并非全然是事实、真实、或者现实。是非观并非天经地义,而是模糊的、是假定的,甚至是宗教式的麻醉。我并不完全否定是非之别,但是把它放在神位上,就错了。

在冬季的雨夜中潜进,黑暗的四周,雨水不停地打在我的眼镜上,困住视线,景物漂忽不定,辩不清方向。不舒服也不安全,但我仍然继续走下去。不知走了多久,我只知道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只知道我的腿机械式的交替,然后我的身体就前进了。直觉意识告诉我往哪走,而我的心却麻木了,我不知道身在何处。雨、风和寒冷,突然间都变轻盈,变不真实了,好像世界上并不存在“真实”这一回事。

一幅幅印象派的美好图景,曾是照耀我走向未来的航灯。后来我明白了,理想无非是金蝉的空壳。我曾经相信了:忍受目前的艰辛,终将苦尽甘来。但实际上,幸福是迟迟不来敲门的,它永远地留在看似可及实不可至的隔壁。幸福,实为资本主义的空头支票,给我们一个希望,让我们安心于时下的逆境,期待着蜕变化蝶的一天。然而,日复一日,逆境被培养成为了习惯,我们的希望都转变成下一代的寄托。除了个别豪绅政客明星以及中彩票的幸运儿,我们都是社会生产力中的一个锣丝钉,没有名字,没有性格,勿勿一生,只在极小的规范中无聊地度过。这就是真实。

但这真实太难接受了,所以,我们要粉饰它。我们宁愿相信那空头支票,我们宁愿相信过了这山就有水了。我们制造了电影来自我麻醉,我们创造了小说,我们发明了电子游戏,所有现代社会的消遣方式,都拥有一个共同点:占据我们的时间,避免我们去感受真实、探素真实,让大家都在自欺欺人的非真实中,度过平淡的锣丝钉的一生。

我们一生的努力,无非就是努力地粉饰自己的生活,努力地回避无聊的真实。这是很不幸的,然而,更加不幸的是,纵使我们知道生活的不真实,我们还别无他法,只能继续不真实下去。如果刻意要苦苦追寻生活的根本真实,那只能造成更大的问题。社会是一部大机器,道德、情操、美丽,统统是现代化机器的一部分,它们与腐败、溃烂、丑恶成双成对,有如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永远是同一体的。

这个清浊同流的社会机器,有如恢恢天网,我们无从循逃。那些相信真理,并追求真实生活的人们,我充满敬意,但我想说的是:生活远不像我们想像的那么真实。莎士比亚早就说了,人生像舞台戏。戏,即非真实。我们与真实的距离,远比我们估计的远得多。自以为很接近真实,并以此为依据来安排人生,这是人们常犯的错误。

人来到这个世界,其实也并没有太严重的意义的。时间是不可逆的,失去了一秒钟,我们就少了一秒的生命。与上帝比起来,我们是非常的渺小,我们终不是时间的对手,那些大是大非,真理也好,假理也好,都只是水中月。我能做的,就是顺着我人性的本来面目。对的,好的,美的,我会坚持,但知道它们并不那么严重,没那么圣洁。它们虽有真理的光彩,但却不是真理本身,只是普普通通人性的一部分。不要因此而觉得自己是泰山,也不必觉得自己是鸿毛。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常常自我审视,改正脑海里那些固执的自以为是的真实。这样的结果,视觉虽然模糊,便头脑却清醒了。朦胧之中,我开始感受到另外的一种超真实,一种称为“模糊”的超真实。世界、人生,本来就是不可捉摸,为什么非要去找寻具体的答案。处于忽上忽下的状态,就是最佳的位置。艺术之美,尽在不言中,就是因为内心处于这样的一种不可捉摸的位置。达利等画家的超现实主义,弗罗依德的理论,清晰地表达了这些模糊。

在艺术史上,我个人认为,最无聊的作品就是那些现实主义(realism)的作品,比如米勒的《拾穗者》,因为叙述的内容已非常具体明白,想像空间就萎缩了,世界被具体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但这并不是问题的根本,问题的根本在于,米勒这些画家认为社会生活中有一种很显而易见的、可以把握的、无可非议的真实。这就错了。

当我们把鼻子凑到现实的跟前,我们其实什么也看不到。尝试站得远一些,承认与真实的距离,承认真实是不可及的,反而,人生就变得轻松简单了。生活,并非那么严重。于是,我可以把压力拿开,把自己当成生活设计师,我的生活,就像一张白纸,任我发挥想像力去设计。最终,生与死,一如花开花落,春去秋来。

尼采(Nietzsche)说了,上帝已死。这句话的份量,在于动摇了西方人最根深蒂固的信念,从今天回头看看西方社会的演进,尼采是对的,去神化已成为西方人文政治的主流;在尼采生活的百多年前,上帝已死;而在我们的今天,真理已死。